正在公开征求意见的《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(2010—2020年)》(以下简称《规划纲要》) 提出,“探索建立符合学校特点的管理制度和配套政策,逐步取消实际存在的行政级别和行政化管理模式。”
大学的管理体制,已经成为教育改革的一个重要问题。温家宝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,要推进高校管理体制改革,激励教师专注于教育,鼓励教师终身从教。只有将学校从不合时宜的管理体制中解放出来,中国教育才能焕发生机活力,构筑起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大学制度。
任何改革都涉及既有格局的调整。作为一场深刻的系统改革和思想变革,教育改革体现着什么样的国家意志和战略眼光?改革的蓝图又如何具体化为理性而现实的实施路径,从而让人民看到希望,增强对中国教育的信心?
管理体制变了 教育改革才有希望
30多年前我国开始改革开放,我是最早的受益者之一。1979年我被公派赴美国进修,回国后先在中科院做专业科研,1994年以后又从事教育,并在1998—2008年做了10年中国科大校长。30年来,我一直在思考如何进行教育改革,我的认识经过了三个阶段,看到了三个层次的问题。
第一层次,我对比在国外工作的经验,感觉我国的高等教育水平与世界一流差距甚大,是因为我们的课程体系不行,教材内容陈旧,灌输式教学方法不利于学生素质和能力的培养。所以我做校长以后,就组织人员到全世界各地去调研,回来编写新大纲和新教材,并进行教学方法的改革。开始进行得还好,后来却推行不下去了,因为教师们缺乏内在的积极性,诸事很快就流于形式。世界一流大学,如哈佛、牛津、剑桥,很少有人谈创新教育,但所做之事却总很创新。由此我认识到,课程体系和教材,乃至教学方法,都只是技术问题,是浮在表面的现象,当然也都很重要,但教改必须抓住深层次的问题才行。
第二阶段我觉得,人才是关键,大学有了好的师资队伍,教学改革才能做好。没有好的人才,好事可能流于形式,好经也可能被念歪。于是我就把注意力放在引进人才上。近年来,中科大和其他兄弟院校一样,每年都从海外引进一些教授或副教授,现在我国重点大学的教师队伍已经焕然一新,然而教改却仍无明显进展。这时我才发现,引进的人才回来后,思想和行为方式就渐渐发生变化,例如他们在国内参加学术交流,很快就抛弃了国际学术界让年轻人唱主角的优良传统,也习惯于让“大腕”做大报告。不是因为“大腕”们有真知灼见,而是因为他们身份地位高。大家已不在意交流新思想,而是崇拜权力和地位。这样一来他们的创新能力在退步,真如古语所道“南橘北枳”。这说明教育还有更深层次的问题在“土壤”,即管理体制之中。
第三阶段我认识到,我们的大学管理体制已“行政化”, 即大学被当成行政机构来管理。我们的学校领导人都是上级任命的官员,靠行政权力治校,下级服从上级。教授们没有话语权,只能去迎合权力,或者主动去做官。于是产生了大家不去竞争学术好,而是崇尚权力大、地位高的校园文化。在这种氛围中学术就萎缩了。
我国农村也曾是高度行政化,行政权力干预农业生产,结果农业搞得不理想。30年前的农村改革实际上就是“去行政化”,让农民自己来决定种什么,怎么种,农业就恢复了生机。农村改革为我国的经济大发展奠定了基础。
教育的现状跟改革之前的农业一样,没有活力,主要不是因为我们的经费不够,甚至也不是由于我们的课程体系不行,而是不恰当的管理体制使教授发挥不了聪明才智,就像过去农民发挥不了作用一样。因此当前我国教改的根本问题是教育管理体制改革,要去行政化、去官化,把学校的管理体制扭回到学术主导的状态。不要只在那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上修修补补。
过去的梅兰芳剧团,它的社会功能只是唱好戏,因此管理体制围绕让梅兰芳唱好戏来运转,梅兰芳起主导作用,于是梅兰芳剧团成为了艺术史上的奇葩。与它同时的还有马连良剧团、尚小云剧团等,真正是“百花齐放”。后来这些剧团都被行政化了,其戏剧艺术也就凋零了。学校的社会定位本是一个从事教学和科研的学术机构,管理体制应该“学术优先,学者主导”。如果不切实际地赋予它许多其他功能,由一些官员用行政权力来主导,它们就会失去活力。
因此,要对我国的教育进行深层次的改革,从学校的管理制度,特别是干部制度改革做起。建议组织部门总结新中国成立60年,特别是改革开放30多年来的经验,制定出“学术机构领导干部任用办法”,适用于学校、科研院所、剧团等学术机构。这并不是说组织部门现行的干部管理制度有问题,只是说社会上各类机构千差万别,不能只用一套统一的办法来管理。
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大学是从事教学科研的学术机构,应该恢复以学术为主导的管理体制。梅兰芳剧团只能由梅兰芳主导才能办好,大学也只能由骨干教授的集体主导才能办好。不同学校的骨干教授主导的方式可能不尽相同,这样就会形成学校的真正特色。
有人会担心这样的学校在政治方向上出问题,这没必要。30多年前开始改革开放时,曾有人这样担心过,然而历史已经做了结论。我们国家不仅未出问题,而且反而比当初更强大。今后30年我国的改革中,教育改革是至关重要的领域,在管理体制上“杀出一条血路”,这样的教改成功了,我们才可能成为人才强国,中华民族才会真正复兴。 (作者:朱清时 南方科技大学校长)
遵循办学规律 系统推进管理改革
关于“去行政化”的问题,首先要弄清楚什么是“行政化”?其次是怎么“去行政化”?如果“行政化”的内涵搞不清楚,定义不明确,边界模糊,“去”起来也就无的放矢。
大学“行政化”现象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:一是大学和政府的关系,二是大学内部学术权力和行政权力的关系。
首先,政府部门应进一步转变职能,改进管理方式,完善管理制度,减少和规范对学校的行政审批事项,依法保障学校充分行使办学自主权。政府部门应加强宏观管理,分类指导,遵循教育规律,真正通过制定政策和规划,运用经济杠杆和立法手段,借助中介组织评价和咨询,强化分类评估和信息服务,实现对大学的引导激励,而不能完全用行政化的手段去管理大学。大学内部的事务,要交由大学自主去做,使大学自我发展、自我约束,把政府的宏观管理与大学的依法自主办学结合起来。
其次,大学必须完善内部治理结构,协调、平衡好学术权力和行政权力的关系。大学内部事务大体上可以分为学术事务和非学术事务(或行政事务),与此相对应,大学的管理运行中学术权力、行政权力两种权力并存。
大学的学术权力主要是专家、学者等学术人员,基于专业背景、学术水平和学术声望,通过学术委员会、学位评定委员会、教授委员会等学术组织,管理和决定学术事务的能力。这是一种相对松散的权力架构,其运行方式是自下而上的,越在基层影响力越大。上级对下级往往是指导性意见,它保障了学术标准得以贯彻,学者所从事的学科得以发展,体现了大学的本质特征。
大学的行政权力是行政机关及其行政人员通过“科层制”的行政组织系统实施的权力体系,主要通过法律、政策、指示、指令等自上而下贯彻执行,其运行方式是照章办事和等级服从,具有强制性,它保证了学校以一个整体实现其定位和发展目标,保障教育方针和办学思想得以落实。
以上两种权力的存在都有它的合理性,关键是把它们协调好,不能相互之间出现越位、错位或者失位。现在的突出问题是,行政权力对于学术事务干预比较多,行政权力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学术资源的调配,甚至以行政拍板来代替学术决策。解决这一问题的思路和措施,就是高度重视并进一步发挥学术权力的作用,在行政管理方面克服“官本位”思想,逐步淡化甚至取消行政级别,在资源配置中坚持公开、公平、公正,在学校决策中强化学术导向,推动学校的管理部门真正以教师、学生为中心,为教学和科研服务。总之,在大学内部要将学术权力和行政权力整合,取长补短,两者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,相辅相成。
第三,改革不是在大学取消行政管理,而是要加强科学管理,更好地服务大学发展。“去行政化”需要政府和大学两个方面共同努力,但要防止一种极端认识,即在大学取消行政权力和行政管理。20世纪末以来,加强管理是世界范围内高等教育发展的基本趋势。发达国家加强高校管理主要有四个特点:一是科学化,运用各种先进高效的管理工具和方法,改造行政管理部门;二是专业化,世界著名大学都在全国或全球聘用专业管理人员承担管理岗位,而且还建立起了严格的聘用标准和聘用程序;三是重视能力的提升,通过形式多样、内容丰富的培训项目,提高管理人员的各种能力;四是强调管理的文化内涵,尊重学术,服务学生,服务社会。随着我国大学规模日益庞大、组织结构更趋复杂,大学除了学术事务之外,像后勤事务、学生管理事务、基建事务、安全稳定等,都需要我们根据不同工作类型和性质稳妥地去处理。即使是学术事务的处理,也需要行政权力来匹配、来保障,需要行政部门来实施。同时,要认识到目前大学的管理重心在校一级,管理重心偏高,学校形成的政策,在基层贯彻时往往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。因此,大学要以管理重心下移为重点,建立结构合理、责权分明的校、院、系管理构架,实行“学校宏观调控,院系自我管理”的模式,促进学校向建设现代大学制度迈进。 (作者:钟秉林 北京师范大学校长)